7 月，杭州的天目山森林正是最热闹的时候，王放带着五十多名学生爬山，认植物，抓昆虫。中午，学生们正在做昆虫标本，王放难得有一小段空闲时间，他找了个安静地方坐下，接受了我们的采访。
王放是复旦大学生命科学学院的博士生导师。近期，亚洲象一路北上，上海居民社区“貉”泛滥，这位研究动物的生态学学者在 bilibili、微博、公众号等平台频频发声，认真科普，收获了一大波关注。
所以，我们的都市生活会离动物越来越近吗？
以王放为代表的，这些讲述动植物故事、讲述生物多样性人们的走红，又意味着什么？
因“貉”而红
王放受到社会的广泛关注，是因为回答了大量关于“貉”的疑问。
这是一种本来活在野外的夜行犬科类动物。两年前，这种动物开始频繁出现在上海的居民区，快速适应有灯光、人类和车辆的城市，并且不断扩张“领地”。
“貉”以为家｜图片来源：王放
2019 年，王放在上海发起了“貉以为家”[1]项目。一开始出于业余兴趣，研究复旦大学周边的动物，他组织了由复旦研究者和城市志愿者组成的队伍开展针对貉的野外观测、追踪和研究。
在这持续两年多的研究中，最让王放惊讶的是动物扩散和演化的速度。
“我们判断对了趋势，但判断错了时间。”王放解释道，“2018 年的时候，我们就判断中国的城市动物会出现一个热点，各种各样的动物都会进城，上海以貉为代表的动物会快速增加，所以在 5 年到 10 年之内，为了减少可能会出现的人貉冲突，必须得未雨绸缪地做准备。”
“貉”以为家｜图片来源：王放
两年多以前做这个判断的时候，很多人都不信。王放说自己“也是壮着胆子说的”，但是没有想到的是，人和貉的矛盾，仅仅半年后就出现了。
2019 年底和 2020 年初，王放团队通过模型，预计貉将以每年两公里的速度，从西南扩散到上海的北边。但没想到，貉的速度再一次让他们“打脸”，仅用了半年就越过上海的市区。
“但现实依然超过我们对数学模型的预计。”王放这样说道。
不仅是领地的快速扩张，貉的行为也开始快速变化，从羞涩独居的个体，变成了“拖带家口”的群居动物；从夜行变成了昼夜活动，从怕人到开始主动接近人……王放也很惊讶。根据他们的经验，本来动物可能需要花数百年完成的演化，在城市环境下，貉用了几十年。尤其在最近几年，貉的适应力更是飞速提升。
这些不速之客也让不少上海居民心情复杂。在调研过程中，曾经有居民跟王放团队表示恐惧，问要不要对貉赶尽杀绝；也有居民，把它们看成了跟猫狗类似的“宠物”。
“貉”以为家｜图片来源：王放
王放的团队也开始明白，貉的研究项目已经远远大于“动物”本身研究的范畴，还有“人和动物的关系”。最近一年，他们还邀请社会经济学和微观分子生物学的研究者进入“貉以为家”，从社会学的角度寻找人和貉共处的思路，从生物学角度研究城市环境和人类活动对于貉的遗传基因的改变。
目前，“貉以为家”项目收获了很多公共关切。王放在视频网站 bilibili 仅发布了 5 个关于貉的科普视频，就收获了超过 32 万的播放量；单读主编吴琦的播客节目“螺丝在拧紧”中[3]，王放参与的单集登上小宇宙的全讯担保网首页；互联网关于“貉”的讨论成为热点，百度搜索量达到近年来的高峰，并且受到了主流媒体的关注。
一个琢磨动物、讲述动物的人
2000 年初，王放还在北大念本科的时候，去上了一门叫“保护生物学”的课，然后着迷了。
“我就是听了保护生物学这门课，知道了我要去干什么、我要选谁做导师、这个行业到底怎么回事。”王放这样形容对“保护生物学”这门课的热情。
同时启发到他的，还有《中国国家地理杂志》在 2002 年的一篇文章，叫《北京周边观野鸟》，作者是北京动物园的吴秀山老师。
自然测量员：拍摄动物中的王放｜图片来源：王放
“圆明园、颐和园、百望山这些地方就在北大周围，所以我当时想，吴秀山老师可以，我也可以。”于是，王放开始每天只吃素菜，用几个月时间攒了 1800 块钱，买了一台尼康 f50 胶片相机。现在想起来，这是他进行严肃摄影，成为野生动物摄影师的开始。[2]
他说，他只是在每个阶段做自己能做到的、跟动物有关的事情。本科没有足够的知识写严肃的科学理论，那就拍摄，谈动物的趣事。
教学工作中的王放｜图片来源：王放
不过，自从 2018 年加入复旦大学，从事教学和研究工作，野生动物摄影对于王放来说就变得很奢侈了，他十分怀念。
王放神往地讲述着野生动物摄影的魅力：“拍摄动物过程特别单纯，你需要做的只是等待、观察和按快门。这一过程你不能设计，也无需设计，对动物纯粹的观察，给人一种无忧无虑的宁静。”
自然测量员：拍摄动物中的王放｜图片来源：王放
现在的王放，每天的安排都满到飞起：上午做数学模型、看最新研究成果，下午指导硕士生博士生、上课、做讲座。晚上儿子入睡后是他研究的黄金时间，做研究写论文，每天工作到凌晨一点。
他经常放弃午饭，只吃个能量棒，挤出健身的时间做 up 主。“有的时候中午我就不去运动了，就花个 20 分钟左右录几句话，所以也都是很碎片化的时间挤出来的。”
王放的 bilibili 个人全讯担保网首页
所以虽然看起来身份众多，但按照王放自己的说法，他的角色始终就是教育者，始终只是个“琢磨动物，讲述动物的人”。
区别于很多埋头研究的学者，王放觉得，“生物多样性”的工作，其实不只是研究动物的工作，更是表达、沟通，关于人的工作：
“如果要建立自然保护区，就需要协调当地人的生活，研究城市动物更不能脱离和当地企业和社区居民的沟通。研究者不可能把自己关起来写论文，你必须走出来，去表达自己，并且理解人和影响人。而所谓的‘科普’，就是一种沟通人和影响人的方式，是你作为一个教授‘动物’知识的教师的、特别自然的身份延展。”
王放与公民科学家在一起｜图片来源：王放
王放受到关注，“生物多样性”呢？
王放受到关注并不是个例。
最近一年，准确来说是新冠疫情爆发后，动植物、“生物多样性”等议题，以及专门做这个垂直领域的自媒体、博主越来越受到关注。
以“博物君”张辰亮为例，这位在生物科学领域经营多年的博主，2019 年开始经营抖音，到 2020 年 5 月，他开始有第一条点赞量超 100 万的爆款视频，此后，他每个月至少 1 条视频获得 100 万以上的点赞；今年，适逢昆明举办联合国生物多样性大会一年，根据我们收到的信息，视频网站 bilibili 也正在跟动植物科普类博主进行“生物多样性”相关议题的合作。
作为研究者和博主，王放自己也感知到“生物多样性”的议题目前受到的关注，是他从业 17 年来最高的。
“我从 2004 年开始做动物调查，十几年间，从没有一个时间点，人们像现在一样关注动物的议题。从新冠开始，人们关注蝙蝠、果子狸；今年，东北虎进村，大象北上昆明，上海、武汉貉泛滥，这么多有关动物的议题进入主流媒体的视野，出现跨圈的现象，这在以前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王放解释说。
王放等研究者和博主受到广泛关注的背后，不仅意味着，城市生态环境的变化让我们的生活真的离动物更近，还意味着一个前所未有的机会：一个把城市生态、动物和“生物多样性”议题讲清楚的机会。尤其是这个词长期以来对于我们大部分人来说，都遥远陌生。
王放坦言，他的方法，也没有跳出现在环保领域常用的“叙事方式（narrative）”：例如，借助广受喜爱的明星、标志性的物种引起人们的关注，使用新的媒介，尽量让科普好玩生动等等。最近，他和明星井柏然参加了世界自然基金会的项目，一起在祁连山推进雪豹的保护。
王放与井柏然在祁连山｜图片来源：王放
但和这些纯科普 up 主不同的是，王放和他的三名博士研究生、三名硕士研究生共同组成的团队也是严肃的科研团队。作为通过了层层严格评审的博士生导师，王放也在带领他的学生们不断发表 sci 论文。同时，作为国家公园和保护地专家，他们也在和政府管理部门幕后深入合作，尝试直接推动保护措施落地。
“其实保护熊猫反而要简单一点，它们吃竹子，住在森林里，所以最大的重点是先把竹子跟森林保护好。” 王放举了一个熊猫的例子，来讲述他们把“生物多样性”的故事讲给大众听的方式。
“竹子和森林保护好之后，带来的改变超过了（保护）熊猫本身很多。保护闽江、浦江森林的上游，可以减少下游平原的水土流失和水灾。保护雪豹和三江源，保护的就是亚洲的水塔，从中国的江河下游一直远到长三角，一直到印度阿萨姆邦下游的富饶农田，广阔的土地都会受到雪豹藏羚羊保护的帮助。
“我们一直在尝试真正把这种联系讲给普通的读者听。会有困难，但我觉得，大家内心还是会有感受。”
把“生物多样性”讲给大家听｜图片来源：王放
城市化进程、气候变化和物种的演进，让我们有语境讲述这些关于动物、植物和人的新故事。
但要想让更多人关注身边的环境和生物多样性，讲故事的重任就落在了研究者和媒体的身上。
原题：我们离野生动物有多远？从住进上海的“貉”说起